如果用一个词形容老兵，你会想到什么？坚忍、勇毅、果敢、敬业、踏实……没错，很多老兵身上，都有这些可贵的品质。他们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如一日，在本职岗位上默默坚守、辛勤耕耘、无私奉献、勇于创新，为部队和地方建设发展贡献了青春和智慧。他们的故事，值得更多人倾听；他们的经历值得更多人分享；他们的样子，需要更多人看见。即日起，省退役军人事务厅官微官网开设“老兵故事”专栏，通过老兵亲历的故事以及感想感怀，展现老兵的品质和风采，树立学习榜样、行动标杆，凝聚起奋力强军的磅礴力量。敬请关注和赐稿。

房东李妈妈

广 敏

“青春的岁月像条河，岁月的河啊汇成歌……”每当《蹉跎岁月》主题曲在耳畔响起，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难忘的知青岁月，想起那个充满温情的小村庄，还有那位慈祥的房东大娘——李妈妈。我们始于半个世纪前的忘年之交如日月星辰，遥远如昔却清晰如昨。

那是1975年，刚满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少的我，从省城福州来到永安县安砂公社水碓村插队。永安，这片父母曾下放劳动、挥洒汗水的土地，对我而言，既熟悉又陌生，有着“近乡情更怯，不敢问来人”的复杂情愫。我曾在地图上寻觅过，心中满是向往，想象着那是一个田园牧歌般的世外桃源，有山有水，有诗有梦。到了真的背上行囊、独自踏上旅程后，才发现水碓村是个被三条河夹在中间，进出无路桥，需经九龙溪、大寨溪、江坊溪，经热水渡口辗转才能到的集镇。摆渡抵达，“山水愿”是实现了，但诗和梦却似蜿蜒曲折的溪流远去了，“理想很丰满，现实太骨感”的滋味与感慨涌上心头。

那时候，水碓村没有知青点，队里便安排我住进了大队部。这是一座两层的土坯房，由泥土和竹片稻草混合筑成，斑驳的墙面与长长的裂缝组合成最原始的生态，无声地记录着漫长与悠远的岁月。队部二楼是民兵营的枪械库，楼下有几间小房子，我被安排住在一位老妈妈家对面。

村支书陈张钦介绍说，老妈妈六十来岁，姓李，大家都喊她“阿五嫂”，是大队部的管家，负责打扫卫生、县里或公社来人时做做饭，以后，你就跟李妈妈搭伙吃饭，她就算是你的“房东”了。

乍一谋面，李妈妈的样貌就给我留下了独特的印象。她身形消瘦，着一身蓝布衣裳，黑色裤子，宽宽大大的衣裳更衬得她身形瘦小。她的眼睛特别大，脸上皱纹层层叠叠，仿佛把岁月沧桑都刻画在每一道纹路之中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“外弱内强”、历尽风霜却依然从容的神采。

初来乍到，我对村里感到陌生，对未来感到彷徨，面对全新的环境，亲人又不在身边，难免想家。李妈妈平时话不多，也不太善于表达，但与我似乎特别有缘，格外上心。每次劳作回来，饥肠辘辘的我总能闻到米饭的香气，那热腾腾的米饭，不仅暖了胃，更暖了心，让我在异地他乡很快找到了家的感觉。我和李妈妈的交流，无需过多言语，举手投足间便能感知彼此。什么叫一见如故，什么叫大爱无声？我想，这便是。

随着与李妈妈相处的日益增多，我与她的关系愈发亲近，白居易笔下“得意忘年心迹亲，寓居同县日知闻”恰似真实的写照。她的存在如同潺潺细流，点点滴滴渗入心田润泽着我。

她生活中非常节俭，那些衣裳虽经年累月显得陈旧，但都打理得干净利落，没有多余的装饰，只有最纯粹的质地与色彩。她习惯随身带着一杆长长的水烟筒，闲下来时就吧嗒吧嗒地抽上几口，那专注的神情和享受的样子，至今历历在目。我曾送给她卷烟，但她抽过几次后，告诉我这卷烟劲头不大，不是我们乡下人抽的，说那水烟筒抽起来不上火，才是她的老伙计，陪伴了她大半辈子。我也试图抽过她那水烟，烟没抽到，倒吸了一口水烟筒的水，呛得我要命，从此再也不敢碰她的“宝贝”了。

李妈妈总有操不完的心、闲不下的手、干不完的活，无论是劳作于田间地头，还是操持一日三餐，或是喂养家禽家畜，每一件事她都倾注全部的热情与耐心。她有着一双巧手，那些编织的篮子、缝补的旧衣、打造的工具……件件都是“艺术品”。记得她曾养了一头猪，每天都早早起床，给猪喂食，有时候还搬个小板凳，坐在猪圈旁，一边吃着饭，一边看着猪吃食。小猪崽一天天长大，腰圆体肥，她脸上沟壑般的皱纹里掩藏不住欢喜。那份对劳动的热爱，对生活的挚爱，潜移默化影响着我、感染着我。

她还有个习惯，总爱把零钱和粮票、布票小心翼翼地缝在衣服的内衬里，而她的口袋里，则像是一个“宝葫芦”，时常揣着几颗糖果、花生。每遇到小孩子，她就如剥笋般从最内层的衣服口袋，慢慢掏出那些被精心包裹的糖果，一颗颗分给他们，那份喜悦和甜蜜仿佛也随着糖果传递开来，即便我已不是小孩子了，但李妈妈也从没把我落下。

每到交伙食费，李妈妈总是执意不收，我们要来来回回地推让，直到我再三坚持，她才会勉强收下。记得有一次，母亲来村里看我，为了让我们母子能够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，李妈妈特地送来了猪油渣，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，那是她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“宝贝”。李妈妈的热心肠，让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份源自心底的善良、慈爱与大度。

李妈妈从旧社会走来，是个吃过大苦头的人。她年轻时曾是大户人家的佣人，后来为了生计，跟着村里人下南洋到印尼打工卖苦力，太平洋战争爆发后，随着难民潮几经磨难回到祖国，辗转来到水碓村安家落户，从此便在这里扎下了根。这些坎坷的经历让她十分珍惜眼前的生活。她常说没有共产党，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我们穷人的今天。她鼓励我要申请入党，为村里多做点事。当我终于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，公社领导卓巾丁找我谈话的时候，李妈妈就坐在屋角，虽然不言不语，但眼里满是欣慰和自豪。

1976年，是新中国历史上一个难以忘怀的年份。1月8日，周总理逝世，那一天永安下起了鹅毛大雪，整个安砂银装素裹，李妈妈神色沉重看着院前落雪喃喃自语，不断念叨着“总理走了”。那天雪景被记录在《安砂镇志》上，也镌刻在了我的脑海里。同年9月9日，毛主席逝世，李妈妈黯然神伤了很久很久，一整天都未曾说过一句话，到了夜里，我不放心到她住处，只见李妈妈蜷缩在床边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滑落……  

时间过得很快，不知不觉插队两年了。那时，我面临着人生的一次重要抉择：是参加高考，还是应征入伍？1976年冬季征兵信息出来后，李妈妈对我说，当兵去，当兵多神气呀，当兵多光荣呀。在她的“怂恿”下，我报名参了军，并顺利地通过了体检和政审。1977年，我离开了水碓村，奔赴军营，开始了人生中一段全新的旅程。那天，李妈妈专门来送我，她依然穿着那件宽大的衣裳，依然带着慈祥的笑容，依然攥着那把水烟筒，但白发与初见时比多了些，皱纹也更深了些，心疼她这两年的操劳、感激她这两年的呵护，我心里满满的不舍。

人的故乡，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，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，这心情一经唤起，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。离开永安后，我和李妈妈保持着经常的联系，每次想起念起，就仿佛回到了故乡，见到了亲人。李妈妈过世后，每逢十周年祭的清明节，我都会回去为她扫墓，以寄哀思。而日常岁月里，我便遵循安砂习俗，每年中秋节寄去精心挑选的福州土特产，委托她的长孙曾发木，以及陈忠政、黄金秀夫妇扫墓时代为祭拜。

交情得似山溪渡，不管风波去又来。2025年，是我与李妈妈相识50周年。时至今日，我仍然怀念在水碓村插队的日子，怀念一生吃苦耐劳、待人以善、知恩惜福的房东李妈妈。她走了，但记忆还在，思念永存！